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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飘零的红枫叶》连载三

本文发表在 rolia.net 枫下论坛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,姚汉离开了家。这是他来加拿大后的第一份工作,他心里没底。以前,从小说和电影中了解了一些中国人在西方工厂打工的情况:工作繁重,时间长,难以承受。没想到现在轮到自己了,一家人要生活,他需要这份工作。他第一次领略到了:什么叫谋生。
因为姚汉对上班路线还不熟悉,所以到公司时还差一分钟就到上班的时间了。他快步走进更衣室,这时,一位已换好了工作服的跟姚汉一样黄皮肤的人跟进来,用标准的普通话催促道:“快点换,时间到了,过一分钟,就要白干15分钟。”
后来,才知道此人姓陈,是从中国吉林来的技术移民,在这里干了十个多月了。在国内时,他是一家国营大厂的科长,在木门厂干活的几个大陆来的伙计都戏称他为“陈科长”。
姚汉换好衣服来到车间时,工人们都已经紧张地忙碌起来了。张毅被分配粘木板,姚汉则用砂纸、手砂轮和机器打磨木门。打磨看似简单,实际上需要很高的技巧。老板先示范了一下,然后把工具交给姚汉,看别人示范时,动作既简单又轻松,轮到自己做时,手里的工具怎么也不听使唤,他更紧张了。
到十点钟BREAK TIME(休息)时,姚汉后背的衣服已被汗水湿透了,胳膊都有些麻木了。“陈科长”路过他身边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干活放松点儿,别紧张。”
下午三点多钟,老板叫姚汉协助一个伙计用机械打磨木门。这是制作木门的最后一道工序,很关键,如果出现问题,就会导致木门的报废,要求在传送时,木门间不能有间隔。姚汉在机器的一侧,把木门放上传送带,用手推送。渐渐地感到胳膊和手指的关节特疼痛难忍,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,咬着牙,把这几十个木门一个接一个地打磨完。
五点钟到了,伙计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,快步走向更衣室。姚汉想再干两分钟,打磨完手上这块木板后再收工。这时,已换完衣服的“陈科长”从更衣室走出来,向姚汉喊道:“回家了,明天再干,五点钟一到,时间就是自己的了,哪怕是一分钟,多干,老板也不多给钱。”
结束了在加拿大第一天的体力工作,姚汉回到了家里。他感到浑身疲乏,好像马上要散架了似的。虽然他出生在农村,小时候干过一些农活和重体力活,但那毕竟是十多年以前的事了。姚汉坐在椅子上,小慧体贴地为他沏了一杯热茶,他想端起杯子,可手却不听使唤,杯子微微颤动起来,里面的水差点洒出来,他赶快又把杯子放了下来,不想让妻子看到这些。
一天上午休息的时侯, 姚汉端着一杯热水,走出了喧闹、充斥着木屑味道的车间。车间外面很安静,蓝蓝的天映衬着朵朵白云,像水洗的一样。姚汉使劲地做了几次深呼吸,贪婪得好像要把所有的新鲜空气都吸进他的肺里似的。忽然,他看到张毅一个人正闷坐在不远处的一个木蹲上,眼睛直直地望着远方,手上拿着的烟燃的灰已经很长了。
“怎么了?张毅。”
张毅这才回过神来抬起头。
“你好像有心事?”
张毅抬手猛吸了一口烟,“我妈在国内病危住院了。半年前她已住过一次医院了,当时我回去了,后来出院了,可这次不知道会怎么样?我要挣钱养家糊口,不敢辞工呀!如果……。”说着,他眼圈红了,紧眨了几下眼睛,极力不想让眼泪流出来。
姚汉想安慰他,却又迟疑了,因为,此刻任何语言都是苍白的。
十五分钟的休息时间过了,姚汉无奈地拍了拍张毅的肩膀,两个人都极其沉重地走进了车间。
一天下午三点多钟,姚汉和另一伙计在机器旁打磨木门,忽然一不留神,推送木门的手用力大了,一个木门的边搭在了前一个木门上,姚汉极力想挽回,可已经来不及了,眼看着这两个木门随传送带一同进入到了机器里,结果上面的木门报废了。
老板很快就知道了,他眼睛瞪得圆圆的,喘着粗气,像头暴怒的狮子大步地走了过来,拿起那个木门看了看后使劲地摔在地上,大声地叫嚷起来。
姚汉开始有点不知所措,但马上就镇定下来:我又不是故意的,大不了就不干了呗。
“I pay for the loss.(我承担损失。)”姚汉平静地对老板说。
老板斜了斜眼睛,停止了叫嚷。
下班回家的路上,姚汉坐在地铁车厢里,劳累了一天,终于可以放松了。他闭上眼睛想:不能总这样混啊,应该强化英语,找专业工作,……。
二十分钟的地铁,姚汉竟能迷糊过去,等睁开眼时,已经坐过了三站地。

一转眼,姚汉在木门厂干了一个多月了,每天干着繁重的劳动,下班回到家后急忙吃口饭就去夜校学习语言。下课回来,简单洗漱后倒头就睡。 望着十分疲惫的丈夫,小慧意识到必须让他辞掉工作,否则,不仅他身体垮了,语言学习也耽误了,更别想找到专业工作了。可是,从国内带来的钱虽然还有,但一比六的兑换比例,可以说人民币是人民纸了,银行账上只出不进不行。她想去越南会馆找份工作,养家糊口,把丈夫解放出来。虽然自己听不懂英语,会馆里华人多,也许能找个人帮忙翻译呢。
第二天早晨六点多钟,小慧就来到了越南会馆。没想到已经有两个大陆来的女移民排在了她的前面,三个人一见面就聊了起来。一个是从成都某学院计算机系毕业的苏婉;另一个是从西安来的李菲,她是某学院的讲师,是纺织专业的硕士研究生。
九点钟会馆开门了,玛丽说今天只有两份工作,排在第三位的小慧只好落空而回。
晚上李菲打来电话,“上午越南会馆介绍的工作是在市中心的一家袜厂做质量检查员,坐着干活,只是车间烫尼龙袜子有点儿呛,我有咽喉炎,受不了,恰巧刚才有个朋友给我介绍了另一个工作,你想不想顶替我去袜厂干?”
小慧高兴极了,“我当然想去,可是,我听不懂英语怎么办呢?”
李菲想得很周到,“我先生明天替我去袜厂还剪刀和工卡,你和他一起去吧,他可以给你当翻译。”
小慧非常感激,“我真是遇到了贵人相助,谢谢你和你先生”。
这天,在李菲丈夫张松的帮助下,小慧顺利地办好了进厂手续。
一个黑女人带她来到了二楼的大车间。这个车间分成了三部分:一进门是一个又长又宽的大台子,四周站满了工人,有的在贴标签,有的在装塑料袋,也有的往纸箱里装包装好的袜子,很显然这是包装车间;第二部分是一排特大的炉子,小慧想起了李菲的话,猜想这一定是熨烫袜子的炉子了;第三部分在车间的最里面,那里摆着近二十排用木板搭成的大台子,每个台前都有一个工人,有的坐着,有的站着,其中有七、八个华人,她们飞快地把袜子翻来翻去,认真地查找着什么,大概这就是李菲所说的检查袜子吧?
那个黑女人走到第一排停下来,对一个瘦瘦的、脸上突出了一双大眼睛的、个子不高的黑女人喊了一声“珍妮”,然后指着小慧说了句什么。小慧听不明白,但她想一定是让这个“珍妮”当她的师傅。她礼貌地冲“师傅”微笑着。“师傅”不但不笑反而白了她一眼,同时递给她一只袜子。“师傅”一边麻利地干着活,一边说着什么,小慧听不懂,只能仔细模仿她的动作。
突然“师傅”冲小慧大吼了起来,同时怒目圆睁地看着她,小慧茫然不知所措,她想说她不知道,但一着急说成了“I no ……” “师傅” 听成了“I know…….(我知道……。)”
知道还做错了?“师傅”更生气了,她瞪着眼睛鄙视地看着小慧。旁边传来另外几个黑人女工的讥笑声。小慧不知道接下来的情形会是怎么样?她的心突突地跳着,听着“师傅”喊一个人的名字。
不一会儿,刚才带她来到这里的黑女人怒气冲冲地走了过来,原来她是这里的管工。黑人管工长得很结实,短短的头发,不论动作、相貌还是神态都像是个男人,让人见了有点怕,何况她那张显得凶巴巴的脸离小慧这么近。她怒喝的声音震耳欲聋,眼神冷酷得像在看一个罪不可赦的犯人。小慧吓坏了,她感觉自己的身体有些发抖,快要站不住了。黑人管工伸出了她的大手来拽小慧,像提着只小鸡似的,就把小慧拽到了一个华人女子的身边。小慧还没有从惊恐中镇静下来,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:“你好。”仔细听起来是极不标准的普通话。她叫苏珊,是越南华侨,只会说简单的国语。她一边教小慧怎么检查,一边嘱咐她在这儿干活需要注意什么:剪子不能丢,丢了要被重罚,检查袜子要仔细,不能出错,速度要快,不然老板会开除你。小慧听得战战兢兢。
糟了,可能是因为刚才过于紧张了,她现在想去厕所。苏珊严厉地制止了她:“不许去,别人能去,而你是新来的,不能去,否则管工认为你在磨洋工。”
看着其他人往厕所跑,她更忍不住了,憋得她直冒虚汗。终于捱到了休息时间,她飞似地冲了出去。
中午休息半小时,五、六个从中国大陆来的移民聚在一起吃饭,小慧意外地遇到了刚来时在飞机上碰到的小黄。小慧说:“我们一直忙于安家和找工作,本来想给你们打个电话,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了。”
小黄告诉她:“质量问题分几类,有洞的叫HOLE,雑在一起的叫OVERLAP,线雑错了叫LINE等等。把有问题的袜子挑出来,其余的叠好、码齐,再由专人装箱。一般每人一天要检查完两车袜子,一车一般是一百八十打。每天下班时要把做完的小票放在办公室门外的木箱子里,会计要计数。有的袜子问题少,有的则不好查,如果管工给你好查的袜子,自然你的速度就快。管工很厉害,如果你不顺着她,她就会故意给你不好查的袜子,除此之外,还会百般刁难你,逼得你自动辞工或被老板炒鱿鱼。”
下午一上工,小慧小心翼翼地检查着袜子。她飞快地打开,左看,右看,翻过来,调过去,把有问题的袜子分类放在桌子上方,没问题的按规定叠成一打,摆在右手边,等专人来取走做系列包装。她精神高度集中,手、脑、眼并用,一双…一打…一车…,只觉得头晕眼花。
“Fast!(快!)”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吼叫,吓得她下意识的一哆嗦,定睛一看:是黑人管工。
“快点,快点,再快点。”她心里默念着,袜子在她的手中快速地运转着,脑子里想着:HOLE,OVERLAP,LINE等几种质量问题,只觉得脑子发木,眼睛直冒金星。
终于熬到了晚上七点钟下班,天已经黑了,小慧筋疲力尽的回到家。姚汉已经做好了饭。还没等姚汉问她上班第一天感觉怎么样,小慧就一头扑在了姚汉的怀里,委屈地哭了起来。娇生惯养的她哪里受过这样的羞辱、谩骂和劳累。最让她伤心的是:她所向往的发达国家的工厂,怎么像电影中看到的奴隶社会的农场,奴隶制的管理和残酷的剥削,像奴隶主一样的凶恶愚昧的黑人管工,和如同没有地位、没有自由的、被欺压的奴隶一样的工人,实在是不堪忍受的一切、一切。她哭自己为了生存居然落到了如此悲惨的境地,她甚至怀疑脚下的土地,到底是现代的发达国家,还是自己被绑架到了上个世纪的非洲!
小慧抽泣了许久,姚汉安慰她:“不行明天别去了,有合适的工作再说吧。”
小慧擦了擦眼泪,“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工作,听说很多人都争着要来呢,因为这个工厂生意好,经常加班,每天都有OVERPAY(加班费),收入挺高的,放弃了多可惜呀,我还是再忍忍吧,等你找到了专业工作再说吧。”
第二天早晨6:40左右,小慧就到了工厂,小黄也来了。
小黄说:“咱俩可以提前去要袜子,多做些,留点算明天的,省得每天都担心做少了被开除。” 小慧笑着点点头。小黄让小慧等着,她去找管工要袜子。两分钟后,小黄回来了,“管工还没来。”
小慧看到她身后走着一个个子高高的印度人模样的青年。他给小慧和小黄一人推了一车袜子,看上去都是好检查的袜子。小慧微笑着向他道谢,可他却一脸严肃地转过身往回走。
“这是谁呀?”小慧问小黄。
“麦克,是这里的经理。”
以往像这样的袜子,黑人管工肯定会留给和她关系好的计件工人做。小慧在高兴之余,自然就对初次见面的经理有了好感。
昨天第一天上班,小慧是在惊吓和慌乱中度过的,今天她才仔细观察起她以后每天都要与之打交道的一切:用来推袜子的小车就像是一个高高的货架子,下面有四个轮子,并排有两格,上下分为三层,一共六个小台面,每个台面上放着一个见方的木板叫做tray(托盘),每个tray上码放着整整齐齐的一摞摞袜子。每车上的袜子数量不等,多数是一百八十打左右,有的可装二百多打。每个工人每天都要查完两车袜子。
此后,麦克每天都来车间“巡视”,还经常站在小慧的桌前。
一个星期过去了,小慧检查袜子的速度越来越快。一天,她要检查的那车袜子的问题特别多,她暗想:讨厌的管工,别看你给我不好查的袜子,我照样可以快速完成。一只只袜子在她的灵巧的双手中被摆弄得上下翻飞,桌子被拍打得“啪啪”作响。因为桌子前都有高高的挡板,所以她连看都不用看,一味机械地把有问题的袜子仍在桌子的上方。不好,由于速度太快又用力过猛,一只袜子飞出了挡板,“啪”的一声砸在了一个人的头上。小慧急忙抬头一看,原来是麦克正站在她的桌子前面。
“坏了,捅娄子了。”小慧心里暗暗叫苦,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被冒犯的麦克,一向严肃的他却笑了。小慧松了口气,才想起来说:“Sorry. (对不起。)”
麦克微笑着说:“It’s OK.(没关系。)”
慢慢地小慧发现经理麦克对华人女工特别照顾。 有一位华人女工的丈夫下岗了,找到了他,他就在袜厂给他安排了一份工作;另一个华人女工需要倒班,她要和丈夫轮流看孩子,麦克就按照她的需要给他安排了合适的工作时间。在这里工作的华人女工的目光,都喜欢远远地追随麦克。每天回到家,小慧都要和姚汉聊工厂的事,经常提到麦克,
丈夫不知是玩笑还是吃醋地问她:“你是不是爱上他了?”
小慧很认真地回答:“没有。”也许是因为到了加拿大,我们觉得自己变成了社会最底层的人,能够得到麦克这样有身份、有地位的领导的关怀,似乎让人找到了失去的自尊,人有了自尊就有了生活的信心和乐趣。更多精彩文章及讨论,请光临枫下论坛 rolia.net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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